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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于:2018-10-11 10:47

中国电影应该构建自己的理论批评学派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《解放日报》2018年9月26日刊登)


    ■我们当然没有理由因为自成体系而妄自尊大,但也没有必要因为不同于“他者”而妄自菲薄。从“文化他信”中挣脱出来,给予自身传统以客观确定的历史地位,对于中国电影理论批评在新时代的起步当是必不可缺的

  ■ 如何在民族复兴大格局中注入新视角、新观念、新方法,善于从全球变化和自身实践的结合中总结新经验,提供新认识,提出新思想,成为中国电影理论批评进学立派、走出国门、汇入世界绕不开的关节点

  ■ 电影理论学派的发生和发展,都是团体和个体共同发力的结果。领军人物是学派的灵魂,对于领军者和策动者,除了功底学识的要求,更有品格胸怀的期许

  在建构文化自信的当代语境下,探讨中国电影理论批评学派的建设具有特别的意义。

  电影理论批评学派的建设绝非轻而易举、一蹴而就,就其普遍性意义来说,它是一个不断发生、发展的变动过程,离不开传统与现实、国际与国内、团体与个体、策动与呼应等多种催生要素。这些要素在不断发生、发展、变化的过程中,以无数力的平行四边形形成的一种总的合力,共同推动理论研究向前发展。因此,用马克思主义发生学指导研究,不但要探究理论学派发生发展的基本要素,而且要弄清不同要素之间的内在联系和内在规律,进而对理论学派发生发展的合理性、可能性和必然性做出科学、学理的阐释。

  在我看来,以下几对关系尤为值得重视。

  传统与现实——备好认识自身的基础课

  正如钱穆先生指出的:讲思想,必注意其连贯性。换言之,思想必有其传统。这一时代的思想,必在上一时代中有渊源,有线索,有条理。故凡成一种思想,必有其历史性。在社会发展总体进入新的时期的当代语境下,中国电影生产要取得长足的进步和发展,必须有理性的牵引,有传承的支撑。因此,从前瞻性的角度思考中国电影理论学派建设,必须以后顾的方式认识和阐释传统。只有清楚地知道我们从哪里来,才能确切地把握我们到哪里去。

  较长一段时间,由于中国科技发展和国力水平与西方发达国家存在巨大差距,导致民族文化意识的自觉相对不足。辐射到影像上,我们热衷于推崇那种“去中国化”“去实践化”的唯理论范式,习惯于“把中国电影纳入以西方为中心的全球视野加以理论化考量”,难免对自己的理论传统缺少应有的关注和深入的研究。这样的思维一旦形成模式,就很难摆脱自己设置的二流身份和角色认定。实际上,文化本无好坏之分,只有形状和特色之别。中国电影批评的实践理性色彩,追求经世致用的理性自觉,造就中国电影理论批评特别重视艺术直观和整体把握,重视理论和实践的紧密结合,在世界电影理论之林中建立了一种独一无二的价值评判体系。特别是中国的实践哲学,始终强调以社会为基础,以民生为圭臬,同时又特别重视修身成己的向度,亦即个人内心修齐治平、齐家治国的自我转化,强调实践智慧必须转化为实践的行动,达到知行合一的境界,这就为理论的自足、开放和成长预留了空间。李泽厚先生晚年推崇“情本体”的思想,强调情理合一、合情合理,其实就是对中国这种情理结构的重新体认。

  中国电影的核心竞争力最终将取决于主体和客体、创作和受众之间的情理互动结构。我们当然没有理由因为自成体系而妄自尊大,但也没有必要因为不同于“他者”而妄自菲薄。目下重要的关磊在于,怎样从历史与现实的衔接中找到契合处,在瞻前和顾后的联系中找到平衡点,因为只有找到与现实相应同时也与历史资源对接的榫头,这种建构才能奠定在厚实的根基之上,才有助于形成包容历史、现实和未来元素的 “更高的有机体”。尽管对于历史资源的重新阐释可能引发分歧,但是从“文化他信”中挣脱出来,给予自身传统以客观确定的历史地位,对于中国电影理论批评在新时代的起步当是必不可缺的。

  国际与国内——在交汇融通中提出新思想

  电影理论批评既是对过往历史经验的集成和总结,又是对电影整体发展的系统化整合和提升,所以一刻也离不开国际视野,离不开对于世界电影理论的学习和借鉴。

  20世纪中叶第三次全球化浪潮掀起以来,世界文化日益呈现多极化的发展趋势,后起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电影理论批评,既汲取了世界电影文化的充足养分,也具备参与世界电影艺术发展的可能。新世纪以来,中国智慧、中国创造、中国力量正在积极融入与带动世界电影发展,有力有效地改变世界电影发展的未来蓝图,从这个角度说,世界的发展离不开中国。反过来,全球化为中国电影理论学派的建构配置了全球资源,提供了各种开放丰富多元的域外经验和参考,使中国在不断完善自身的基点上融入全球电影产业新的发展,从这个角度说,中国的发展离不开世界。交汇融通、互利共赢的全部要义在于,既要坚定地从中国历史和现实出发,又要勇于超越本土历史与现实,对于当下中国电影理论批评实际存在的诸多问题,诸如经济主义盛行、方式方法单一、与生产实践若即若离、创造创意能力不足等问题,要善于从世界经验中寻求参照和解答。

  过去我们在国内与国际比较方位上,习惯以“相形见绌”来解释、估价中国电影理论生态,一味放低身段,甚至自我矮化,现在看来并非完全必要和符合实际;但是,如果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,因为有了些许进步而沾沾自喜,甚至闭目塞听,自我感觉良好,又有可能坐失与世界潮流砥砺共进的难得机遇。电影人国际视野的形成,并非自然而然,而是和世界大势、国力角逐、民族认同、文化走势、个体素养、终身学习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。如何在中华民族复兴的大格局中注入新视角、新观念、新方法,善于从全球变化和自身实践的结合中总结新经验,提供新认识,提出新思想,成为中国电影理论批评进学立派、走出国门、汇入世界、贡献人类绕不开的关节点。

  团体与个体——才能与个性充分实现方得学派之果

  从世界电影史考察,电影理论学派的发生和发展,都是团体和个体共同发力的结果。比如著名的蒙太奇学派,除了库里肖夫、爱森斯坦、普多夫金、爱因汉姆、斯波蒂斯伍德、卡斯蒂这些闻名遐迩的电影艺术家个人的出色发挥,还是和“团体”的凝聚、放大作用互为因果的。他们有的是师承关系(如爱森斯坦、普多夫金都是库里肖夫的学生),有的是思想观念的组合(如爱因汉姆和卡斯蒂、安德鲁形异质同的主张)。同样,著名的《电影手册》派也是如此,巴赞、杜卡、特吕弗、戈达尔、夏布罗尔、杜马契和里维特,每一位都是成就卓著、个性鲜明的电影思想家,但他们紧紧围绕在《电影手册》编辑部的周围,历数十年而不衰,共同营造了学派的思想大厦。恰如一句学术名言曾指出的:“尽管每一个坚守学术的个人,都是孤独与寂寞的;但也总能找到同道者,也就能够在相濡以沫中,一路挣扎着奋力前行。”建构中国电影理论批评学派,当然也回避不了这一艺术生长规律。

  过去我们对于“团体”和“个体”都有些忌讳,生怕“团体”演变成“俱乐部”,担心个人发展成 “主义”。其实,中国传统美学历来奉行“万物并育而不相害,道并行而不相悖”。我们不仅应该容忍个人和团体之间的差异,而且还应该欢迎和鼓励这些差异,把它们看成是丰富国家思想艺术形态的必要条件。学派并不扼杀其成员的自由研究;而确保个人才能和个性充分实现,学派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繁荣。这是一对互为补充、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。相信随着我国政治、经济、文化和艺术生态的持续向好,团体建构和个体发展一定将赢得更宽松更自由的生长空间。

  策动和呼应——领军人物不可或缺又颇为难得

  精神生产在本质上就是人的思想、观念和意识的生产,它是人类全面生产的重要组成部分。在人类的精神生产过程中,尤其需要防止见物不见人的倾向。如马克思所说,历史是人的有目的的活动,它通过人的历史创造活动表现出来。应该看到,改革开放以来,一批我们自己培养的中青年才俊脱颖而出。他们在理论视野、研究深度、投入程度、社会担当上全面传承老一代的风范,潜心著述,引领全局,理所当然地成为当下电影理论批评的主要力量。同样可喜的是,借助互联网的持续“升温”,新的一代青年理论批评人才如鱼得水,崭露头角。新媒体和大数据的结合,不但使他们能够轻松地越过门槛抒发情怀,并且在一定范围内成为代表性的发声者。

  但是应该承认,由于各种复杂的主客观原因,现在的中青年学者还缺乏老一辈电影理论批评家那样的胸襟格局,其策动效应也就望尘不及。想当年,钟惦棐先生振臂一呼,应者云集:成立影评学会、搭建电影美学小组,析理论,评作品,提主张,推新人,使电影理论批评出现了少有的热烈场面,在国际国内都产生了影响。令人遗恨的是,壮心不已的钟惦棐先生突然辞世,钟门弟子四散而去,学派萌芽胎死腹中。钟老这样的将才帅才可遇不可求!我们于此愈发深切地体察,领军人物是学派的灵魂,千军易得,一帅难求,缺乏学术领袖对成员的吸引力、成员对团队的向心力、成员之间的黏合力,学派的建构便无从谈起。实事求是地说,对于领军者和策动者,除了功底学识的要求,更有品格胸怀的期许。策动之功,是需要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的,是难以计算个人得失的,有时可能还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和风险。在物质主义影响许多行业的时代,做到这一点尤为艰难。担负使命的勇气,既来自于我们对于这份事业的无比热爱和真诚之心,更应来自于我们的责任担当和使命意识,来自于内心的强大平和,以及对于艺术人生的敬畏之心。中国古代曾留有周公吐哺、天下归心的历史佳话,今天的学者大家能否续写这样的当代篇章?我们翘首以待!



名师简介:

    李建强,中共党员,媒体与传播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现担任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副会长、微电影研究会会长。先后出版《中国电影批评》、《网络影评的生存状态及其走向研究》、《我国微电影的发展与研究》等11本著作;在《电影艺术》、《当代电影》、《Journal of Popular Culture》,以及《求是》、《中国高等教育》等刊物发表理论研究文章180余篇;参与多项国家级课题,主持省部级重点课题10余项。